我是一个农村的泥孩子。
在离开生养我的那个小村子出来外面读书谋生存以后,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是山里面的孩子”。同学朋友们经常会白我一眼,然后说一句,“惠安人哪里是山的孩子,你分明应该是海的孩子”。他们估计以为整个惠安都靠着海岸线。其实,在惠安,只有惠东地区一带是“靠海吃海”,其他地方并不靠近海边,而且土地也不平坦,还有小丘陵。我又说,“我是农村的孩子”。他们笑而不语,“惠安是县域经济百强,就是再‘农村’,条件也不会太差……”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的确是一个农村娃,小时候我户口簿上就有一栏写着“粮农”。别的不说,就是家里分到的一亩多地,应该就有两三分是分在我的人头上的。不过,打我记事起,村子的人们就不靠土地谋生。说句明白话,在我们这个村子根本不可能靠种地谋生,种地应该只能算是乡亲们的副业。像我们家这种只有一亩多地的家庭,想要靠从土地抛出来的几个东西过日子、经营家境、供我读书时的费用,简直不可想象。所以,乡亲们大多数是以经商、务工营生,家家户户的田地基本都是靠着闲暇时间在打点,或是给岁数大一点的老人家“消磨时间”。
农人们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就是再富有,他们也不会让土地荒废,即使种那么点地再不怎么合算,他们也还是用心地耕作着。“赔本生意没人做,赔本田地有人耕”,这是乡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闽南语俗语。一年下来,他们在自家的土地种点花生、地瓜、水稻,再有一块小菜地,就种点时令蔬菜,这样基本可以实现一个家庭粮食蔬菜的“自给自足”。
在我上高中之前,确确实实当过几年“业余小农民”,每年春播夏收,我都是母亲的好帮手。小的时候,我的父亲长年在外谋生,很少回家,母亲要一边打工,一边打点那不舍得荒废的一亩地,我自然就成了主要帮工。母亲直到现在,依然是“工农两栖”的典型惠安妇女。50左右岁的惠安农家妇女基本上都是这么生活着。
直到今天,惠安的农村家庭还是保留着这样的传统,“男主外、女主内”。惠安男人经商务工走四方,惠安女人则把家里打得点井井有条,“守好大后方”。每一个能在外面奋不顾身地打拼的惠安男人身后,必定有一个能料理内外的贤内助。人们说惠安女子能干,那绝对是事实。说个大家不大会相信的事实,早些年,惠安农村建房子以长石条为主要建材,两个惠安女人就可以扛着一米多长的石条走在简易搭起来的建筑“架板”上。那种“架板”,就是让我一个空手走在上面,都会觉得害怕。
那么,我这个当年的“小农民”,都干过哪些农活呢?种花生、收花生,我想基本每个惠安的农村小孩都是帮过忙的。夏天收割水稻的时候,我肯定也下过田。我唯一没干过的农活估计是插秧。现在回忆起来,最让我最佩服自己的是,十几岁的时候,我竟然可以自己一个人从地里面拉一“板车”从地里拔起来的花生回家。
我还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的祖母养了一头老黄牛,放学时,我经常会帮忙牵回家。现在在村子里面很少见到耕牛了,但是,偶尔还是可以看到几头的。我有时候在想,惠安的农村真的是个神奇的地方,大部分家庭都住上小洋楼了(当然,我父母把他们能盖小洋楼的钱都花在供我求学上面了,所以,我们家至今居住在父母年左右盖成的三层石头楼房。我经常“安慰”父母说,“不要伤心,别人盖的小洋楼看得见,你们盖的小洋楼看不见”),耕田的工具还是老黄牛,想想就想笑。这边农村的土地都太小块了,我想也只能靠老黄牛耕种了。这几年回家,似乎有看到一些乡亲们在用拖拉机犁地。据说,北方的收耕机在村子夏收时节,也会过来提供有偿服务。这样看起来,倒是有点现代化了。不过,老黄牛耕地的场景在村里面还是可以看到的。这些憨厚肯干的家伙什么时候退出村子耕作史的历史舞台呢?
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种生活条件现代化和古老农耕文化相互交织的“田园生活”,颇有一种“诗意田园”的意境。这种生活不会像大都市那样让人忙得令人窒息,生活各方面也便利得很。
到县城上高中后,我基本告别了我的“农民生涯”。在村小学、镇上初中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不错,所以,我的那些老师们都告诉我的母亲,“你这个小孩肯定可以考大学”。我想,就是我的老师们不告诉母亲,母亲也会认定我可以考大学。虽然,我到县城读高中之后,才知道我的成绩其实挺一般的。
在那个年代的惠安农村,做生意的估计还是极小部分人,大多数的乡人还是靠做泥瓦匠、木匠、石匠等谋生。哪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受这些活人罪呢?(我不认为体力劳动者有什么不好,或者就“低人一等”,靠自己的汗水吃饭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我们要给这些人们更多的尊敬和社会保障。他们是社会物质财富的创造者,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一切精神创造都要建立他们的劳动基础上。因此,我们应该向他们致敬。)那时候的家长,教育我们就几句话,没有多大高深的学问。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长大后,穿皮鞋还是穿布鞋,你自己考虑。想穿皮鞋,好好读书。”在那个时候的农村,皮鞋估计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意味一个人有一定的文化程度,有一份相对可以说得过去的工作。
直到今天,我还会问自己,“如果不读书考大学,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或许,会有。但是,其他的路,走起来肯定比读书考大学还要艰难。所以,时至今日,我还是一直劝身边的晚辈要努力读书。以最世俗的视角来谈读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只要读书没读傻掉,出社会后能够安守本分做事情,生活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当然,我曾多次提过,读书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此。
一、扎根在泥土地的生命
跟所有进城读书、谋生存的农家小孩一样,我曾一度自卑。即使到今日,这种自卑感都会不自觉地出现在我的潜意识里面,甚至会不经意地体现在我行为上。一个农村娃和一个城里的孩子要经历的人生是不可能一样的,也根本不可能一样。说一件大家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我十九岁离开惠安县城到江苏读书的时候,连泉州市区都没到过。我所在这个村子离惠安县城3公里左右,惠安县城到泉州市区20多公里。
我们必须要承认人与人之间的起点是有差距的。可我以为,一个人绝对不可以因为自己的起点低,就不去努力、不去改变,就自怨自艾,成为令人作呕的愤世嫉俗者。我们现在的这个社会给予了每个人很多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机会。懒惰者给自己的碌碌无为找借口,想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人都在默默努力着。其中,高考就是所有普通家庭的孩子应该紧紧抓住的一个机会。只是,很多人吃不了改变生活处境的苦,包括读书的苦(对于天性喜欢玩耍的孩子来说,读书必定是一件苦差事。很多人读书的过程要经历一个外在逼迫-内在自觉-以之为乐的过程。这个过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需要长时间的修炼)。
但是,我又不得不说农民的孩子有农民孩子的优点。这些年网络上时不时会有以个别“农二代”某些不良行为的事实,来以偏概全否定所有的“农二代”。“农二代”会不会在思想境界、思维方式、为人处世、生活品味等方面略输于城里面的孩子,我们不去争论。我感觉我在生活品味方面就很不“入流”。你拿馒头、面包、汉堡让我选择,我肯定选择馒头……但是,我们必须肯定的是,这一群又一群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的农民之子中,有一大部分人深知自己的起点低,不甘于一辈子碌碌无为地困在狭小的生活圈,在不断地奔跑、不断地追赶。
泥土地教会了这群从泥地里生长出来的孩子一些朴素的道理。春华秋实,种地的人是不能偷懒的。这样的一个道理教会了我们不管是治学还是做事,都要安守本分、脚踏实地,不投机取巧、偷奸耍滑,才能有所收获。他们的梦想看起来很卑微,他们用力活着的样子或许还让人觉得“可笑”。但是,我总认为,这样的一群人应该令人钦佩。他们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祖宗,也不敢靠父母,只想凭着自己的努力获得社会认可,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向自己理想的人生状态。
二、农门不写在纸上的家训
是不是每一个从农门走出的子弟,脑子里面都有一部“不写在纸上的家训”?我时常提起我那耕作到八十几岁高龄的祖母,我时常被我的父母身上所体现出的惠安劳动人民的勤劳感动着。
最好的教育都是无声的。我的祖母直到生命的最后岁月都没闲着,老人家一辈子在劳作。我的父母在工厂里面打工,他们全年无休,还要耕田种地、料理家务活。这样的一些行为无不以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撑我。在我最难熬的那些岁月里,只要脑子里只要浮现出我的祖母、我的父母,就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以克服的。我的祖母和我的父辈的言传身教告诉我一个简答的道理,人只要记住一个“勤”字,很多问题已经解决很大一部分,甚至很多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我总告诉自己,我现在就算读书工作再苦都比上我的祖母和我的父辈吃的苦。我的父辈辛苦了大半辈子,为了不拖子女进步的后腿,他们把家里打点得井井有条,让后辈安心在外打拼。这样的父母虽然不能给子女多少上物质财富上的支持,但是,这样一种精神层面的支撑,足以让人感动得泪雨潸然。
每次过年过节回家的时候,我时常会到祖母的老房子走走。这是一座极不寻常的二层小楼房,有点像闽南的“番仔楼”。听父辈说,这座二层小楼是祖父过世后,祖母盖起来的。有时候,我自己想,祖母那个年代的人,单凭一己之力要留下点“家业”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祖母做到了。老人家一辈子勤劳,一辈子勤俭。在世时,她经常跟我提一句“大富靠命,小富靠俭”。我从中悟出了这样的一个道理:人不能把可以支配的物质财富过多用在吃喝玩乐等感官享受的事情上,要把钱财花在对个人提升、改变家境、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上面。
我从我的祖母和父辈身上学到了另一个道理就是要“与人为善”。祖母曾经经常跟我们提及祖父在世时,家境不错,他们经常帮衬一些相对困难的亲戚朋友。这几年,我出来工作以后,家里的经济也不像我读书时那么紧张,父母也开始力所能及地在帮助一些经济条件没有改观的亲戚朋友。我经常看见母亲把家里蔬菜、一些用不着的东西送给需要的人们。
我的祖母和父辈们用他们的身体力行告诉我一些非常朴素的处世之道。“勤耕、读书、行善”,这是我从他们的言行中悟出的道理。一个人只要愿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勤劳耕作,只要愿意花时间读书提升自我,只要学会以善意的眼光看待人世,那么他的人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三、那个农家小子要去叨位
泉州晋江籍青年作家蔡崇达在他的《皮囊》(天津人民出版社,年12月版)一书中的最后一篇文章用了一个题目《火车伊要开往叨位》(意思是“火车它要开到哪里”)。我想这个问题是每个从泥土地生长出来的孩子都会追问自己的问题。
这些年,每次回家,看到村道上那些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去村小读书的小孩子时,我经常会问自己,“十几年前,那个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村小读书的小男孩到底要走向哪里?”一个人最怕忘记了自己的来路,从而迷失在前进的远方。
这几年,农民出了很多“倒霉儿子”,这些曾经自称“农民的儿子”之人正在铁窗接受法律的制裁、人民的拷问、良知的谴责。这些人不乏曾经有作为的官员、有学问的学者、有能力的企业家,只因为忘记了烙印在自己身上的印记,迷失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才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人到三十,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问自己,“我在追寻什么?”天资愚笨如我,能够在教书育人这件事情上做一点让满意的成绩,或许便可以此生无憾了。
你我注定都是生活在滚滚红尘的凡人,对生活都有念想,都想有现实的成就。这人世超凡脱俗的贤人必定是少数,来去匆匆的一生,谁都想做点事情,给后人留下点什么。我认为,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但是,做人,切不可以掉入名利之争的泥沼,更不能因为名利出卖良知、自我毁誉。
我一直推崇“以入世的态度做事,以出世的态度做人”的人生信条。一些人的悲哀在于陷入名利之争,难逃名利之僵,不想以踏踏实实的付出获取名利,整天想入非非,想走不用付出的捷径,最终把自己逼入身败名裂的深渊,实在可惜。
我愈来愈发现,一个要活得潇洒自在,要学会以超然的态度对待外在的得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到底是可以取的人生态度。幸福获得感强的人不一定是外在占有丰富的人。真正幸福的人懂得向内求得生长,而不是纠结于外界的纷扰。但是,这并不是说要活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如何处理好“向内”、“向外”二者之间的和谐的确需要人生智慧,也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泥土地走出来的人容易满足、懂得感恩、知道给予。一路奔跑,只是害怕被日新月异的时代淘汰,只想多学点本事,希望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能以自己微弱的光芒温暖身边的人们,能尽一己微薄之力为美好的社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每一步跨起来都不容易,甚至笨拙好笑,所以,倍加珍惜每跨出的一步。农门的孩子,就是这样走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